■ 文 | 宋鴻兵
海南自1988年成為經濟特區,至今30余年,不過經濟發展明顯落后于其他特區。比如1988年時深圳GDP是88億,海南省是77億,兩者在一個量級上,但到了2018年,深圳GDP已突破24000億,海南才4800億,一個深圳市相當于五個海南省。
為什么同樣的特區政策,在深圳和海南不同的文化土壤、不同的文化資本環境之中,結出的果實差距竟如此巨大?
我在9月底去參加海南自貿區的一個論壇時,一直帶著這樣一個疑問。各路專家討論得非常熱烈,每個人都獻計獻策,激情洋溢地覺得海南大發展的時代終于要來了。不過我心里一直不明白,這些說法以前也有,但是為什么30年之后,很多看似合理的計劃卻沒有落實、沒有開花結果呢?
我認為問題應該出現在“文化資本”上。這次和社科院的一位研究員的談話印證了我的想法。這位研究員就是海南籍,世世代代生活在海南,所以他有一種海南人看問題的視角;同時由于他在社科院工作了30年,在北京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,制定國家全方位的戰略規劃,所以他又有一種全國性的思維。很少有人能同時兼具這兩種思維方式和思維角度,和他討論海南這30年的發展這個問題,讓我覺得很有啟發。
首先,作為一個海南人,是怎么看待外部世界的?他認為海南人有著強烈的區分自己人和外來人的意識。海南人把外來者統稱為外地人,而海南本土人,是黎族、苗族、閩南人、廣東人的移民,在經過千百年的同化之后,才變成了海南本地人,形成了海南獨特的本土文化。
這也讓我想到了一個更大范圍的問題。比如臺灣出現的本省人和外省人之爭,香港的本港人和大陸移民之間的觀念差距。他們都共同生長于一種島嶼的文化,意識中有一種深刻的,跟生活在陸地上的人不一樣的思維方式。這是我們以前沒有意識到的,但是意義非常重大。
海南人的“自我認同”,與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地方的自我意識,強烈程度大不一樣。因為大陸畢竟有土地相連,自我意識停留在一個比較抽象的文化層次上。而海南本土的海島文化中,具有一種非常典型的島嶼文明的基因。
所謂島嶼文明,某種意義上來說非常開放,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卻又非常封閉。說開放是因為海島的四周都是海,而海自古以來就是商業貿易、文化交流的通道,只要有船就可以去任何地方,有一種主動權,從這個角度講島嶼文明是開放的。但島嶼文明同時又是封閉的,因它他害怕外面的人輕易進來,外人進來也很自由,我自然會覺得心里很不踏實,這可以表現成一種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擔心。為什么會擔心?
島嶼文明擔心外部世界的一個心理根源,在于整個海島的大環境,天然就是孤立和脆弱的。它擔心外來人多了,我們這里還能不能夠發展,甚至還能不能夠生存?
比如海南本土人怎么看待大量外來人口進入海南?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會意識到我們的淡水資源夠不夠?因為海南島的水資源完全是靠天吃飯。打開地圖,海南島中南部是高山區,最高峰海拔1800多米,但是離海岸太近了,只有一百多公里。
想象一下,所有河流都是從1800米的高山,在一百多公里的非常短的流經區域里,經歷一個巨大的落差,很快就會沖入大海。所以每次下雨之后,水流的速度大大超過我們的想象,根本留不住雨水。
此外,海南的雨季和旱季分明,每年5月到10月是雨季,降雨量達到全年的80~90%,獲得淡水的時間窗口有限,而且由于水量太大,地勢落差太大,盡管雨水很多但也留不住。因此海南真正能夠有效利用的水資源并不太多。
同時海南島還有一個特點,由于常年高溫,水的蒸發量遠遠超過我們想象,蒸發量是降水量的兩倍。
因此海南島其實是非常干旱的,可以說是一個被雨水包圍的非常缺水的島嶼。據《海南省千年自然災害史料集》統計,最近1000年之間,海南的農業平均每1.3年爆發一次旱災,這個數據讓我非常震撼。
海南本地人是世世代代,上千年來在這樣一個脆弱的生態環境之下,為了生存拼命掙扎,他們能夠敏銳地意識到,自己這個環境是非常脆弱的。所以當面對外來人口大量涌入,他們會有什么感覺?
內地人認為可以把海南建成一個旅游中心,讓全國人民都到海南來度假,或者把它作為一個養老中心,全中國人都到這來養老,而這根本不現實。海南現在1000萬人口已經接近生態承載力的上限了,脆弱的水資源難以滿足更多人口的用水需求,要求海南無限制地接納內陸大量人口的涌入,從自然生態和水資源的角度來說,這是不現實的。
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,海南人對于經濟發展有自己的觀念,這種觀念是經過數千年,和本土文化、生態環境等密切融合在一起的。
如果我們換位思考,站在海南人的立場上來想海南的經濟發展,你立刻就會發現很多以前沒有意識到的本質性問題。比如海南人怎么看待這30年來海南的經濟發展?這位海南籍的研究員的說法讓我覺得很受震撼。他說,從自己一個海南人的視角看來,內地人來了一波又一波,從80年代開始炒房一直炒到現在,給海南帶來的就是鋼筋水泥爛尾樓,炒高了房產價格,炒高了物價,把祖先世世代代棲息的土地給征走了,雖然給了農民一些補償,但是這些錢他們很快就揮霍一光,而且這些失地農民在發展過程中沒有能夠提高自己技能的機會,只是坐吃山空。最后由于內地人把控了所有經濟資源,所以海南人只能去從事一些工資非常低的初級服務業。
不同視角帶來的不同感受。我們內地人認為,大陸的投資給海南帶來了資本和機會,是件大好事,是在拯救他。而海南人卻覺得你是在掠奪他的經濟資源,在剝奪他的發展機會,把他邊緣化。
幾乎我碰到的每一個海南人,都非常不愿意把海南發展成一個旅游島。他們認為全世界靠旅游發展的國家和地區,有哪一個是發達國家?有哪個靠旅游做到高度繁榮,使自己成為一個發達經濟體呢?沒有!因為旅游業是別人掙了錢之后到你這里來消費,而你只是被動的,當游客不來了,你的經濟就垮了。就像現在的臺灣,大陸游客不去了,經濟就大受影響。
海南人還對與大陸加強聯系心存疑慮。比如我在演講中提到應該興修瓊海跨海大橋,提高互聯互通的經濟效率。但是海南人想的可能是,你們外地人如果通過跨海大橋能夠更多地跑到我們海南來,我們的資源就更少了,我們邊緣化的程度會更深。
我們沒有意識到海南人的心理狀態,跟我們想象和理解的完全不同,而這可能就是30年來海南本地人缺乏參與經濟發展熱情的關鍵原因。在任何地方搞經濟發展,如果當地百姓不積極踴躍地參與進來,會有什么后果?這是問題的本質。為什么當地人不踴躍參與?因為他沒有獲得好處,被邊緣化了,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夠要求他積極參與呢?
那么海南人自己想干什么?有什么發展思路?這也是我很關心的一個問題。我同這位社科院的研究院聊,他說我們海南人,幾百上千年以來,發展的重心在南洋,不管是做貿易,還是到那發展農業,很多都是從海南出去的。所以數百年以來,所謂南洋地帶跟海南島有一種非常深刻的血緣、人脈和市場的聯系。
所以他認為,對海南來說最好的發展方式應該是向南洋發展,而向南洋發展就要靠制造業。廣東珠三角的制造業不是勞動力成本太高嗎?海南人工才一兩千塊錢一個月,如果廣東能夠把一些制造業轉移到海南,不僅離南洋市場距離更近,還有先民們留下的巨大人脈資源,在南洋立刻就能打開市場。
而且海南人認為,做任何事情都要不斷地提高自己的技能,才能帶來真正的富裕。他們認為要靠產品、靠勞動才能創造財富,如果有了簡單的制造業,就可以訓練整個島民提升技能水平。臺灣人原來的素質也不是很高,但從簡單制造業起步,一點一點學到了制造業和工業化要求的精準、紀律和各種技能,不斷學習,不斷提高,然后才能做芯片。新加坡最開始也是什么都不懂,靠最簡單的加工業,一點一點提高自己的素質和能力,現在才能夠做高精尖的科技研發、高精尖的金融服務業,還成了全世界最大的集裝箱轉運港。
海南的發展當然也要服從這個規律,不能一上來就搞高精尖的先進制造業。海南本土沒有這個人才,那就需要從其他地方高薪聘請,而海南本土人仍然只能從事低端服務業,那就永遠也提升不了階層。
但是,如果給海南機會和條件,讓它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上走,先從事簡單的加工制造開始,逐漸升級,那海南島就有可能獲得高速可持續的經濟增長。關鍵是要鍛煉整個海南島全體老百姓,讓他們能夠適應現代的工業經濟,能夠從工業化過程中學到必要的技能,然后不斷地進化。
要打通海南的進化通道,我認為必須要遵循三個基本的原則。第一,沒有海南人積極參與的任何戰略都將是失敗的戰略;第二,沒有大規模普遍提高海南人技能的發展,都是有限的發展;第三,沒有融入海南本土文化的技術進步,都是膚淺的技術進步。
我們應該把思考海南發展的思路再放大一些,放大到理解臺灣和香港問題上。他們都是島嶼文化、島嶼經濟,而島民心態是不同于大陸心態的。他們由于天然的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有限或者比較脆弱,所以內心深處比大陸居民要更加敏感,更加脆弱,更加害怕失去自我。所以很多我們認為對他們有利的事情,他們未必會領情。
島嶼文化歷經數百上千年的演化,跟大陸的文化心理有很大不同,這是大陸尋求與島嶼共同發展時必須要首先理解的。如果連對方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都沒搞明白,你怎么能夠跟對方成為知心的好朋友,怎么能夠贏得對方的信任呢?人家不信任你,他憑什么要按你說的方法來呢?我們在想海南問題時,思維陷入了一種很大的局限,或者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。
我們這里只是希望提出一個問題,假如你是海南本土人,假如你實實在在生活在那里,你會怎么看這些新來的政策?你會希望這些政策怎么落地?怎樣才能調動起你的熱情?這決定了海南未來30年或者更長時間,是不是真的能夠發展出高度繁榮的經濟和文化,是不是真正能夠在中國經濟版圖中異軍崛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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